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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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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高原上的云层低到这种地步,c46刚爬升出雾气,就又钻进了云层。

在磅礴的云层中它像是纸折的,在气浪中颠覆,反倒是那些千奇百怪的云层看上去像是固体的,像是庞大无匹的流动山峦。

我们在机舱里象货物一样被抛撒。每一个抓住一个固定点的人都成了一个大把手,有好几个人攀附在他的身上,呕吐袋在我们身边活跃地飞行,但是谁还顾得上它们?

机舱仍是倾斜的,整架飞机都在爬升中震颤。

飞行员在驾驶舱粗野地大叫,文明在这样的恶劣中也只好蜕变为野蛮,他对着他的飞机大骂:“爬升!爬升!否则我干了你!他妈的爬升!”

起飞时的震颤是竖向的,那算是正常,而在湍急气流中的猛烈爬升让这种震颤成了横向的,这架老旧的飞机抖得快要散架,不是形容,它真要散架了——迷龙死死抓着的一个货物固定环砰然脱开,迷龙大骂着,和攀附在他身上的几个人一起砸在我们身上。

而正副驾驶刺耳的怪叫声几乎把我们的嚎叫淹没,飞机终于跃出了气流,也跃升出云层。它忽然平稳下来,云层之上的日光从舷窗里刺痛了我们的眼睛,我们从互相抓挠撕扯中安静下来,云层之上一根云柱几近直立地孤峰突起着,给人一种它在支撑天空的错觉,太阳在它的后边闪烁。

副驾驶狂亲着他的仪表板,“晚上我要拉你上我的床!该死的老妓女!”

正驾驶大笑,“轮不到你啦,我要和这个老妓女飞上月球!”

我们用中国人的方式庆幸,我们冻得簌簌发抖,挤在一起呆呆看着舷窗外的云层。我不喜欢被人接触,虽然挤在一起别无选择,但仍一只只扳开在我肌肤上抓住了印痕的手。

滇边的云层让人有能踩在上边步行的错觉,它们自成世界。

康丫舔舔嘴唇,说:“好像能吃的样子。”

豆饼一副神往的样子,“俺爹说,这上边住着神仙。”

迷龙攥着把手说:“还住着龙呢,猫在云里头,几万里长,一睡也是几万年。它从这把你吃进去,再拉出来时你就在东北了。俺们黑龙江就是这么条秃尾巴龙变的。”

郝兽医撇了他一眼,“你自己害怕,你就非要把别人吓死吗?”

被揭穿的迷龙哈哈地乐,现在我们都平静下来了,于是我们都开始关顾别人。

副驾驶把驾驶舱一堆也不知道干什么的帆布都给我们扔了过来,“中国兵,我们真的不想冒着生命危险送冻肉。但是你们着陆后得把它们留下。”

我在校时学的英语现在说出来已经是一种非常吞吐的状态了,但亏了我父亲的严厉,记得很牢,我用英文跟他说:“非常感谢。请问我们要飞多久?”

那个美国人快乐地瞪大了眼睛,“英语?太好了。我们仅仅是爬升,然后下降,然后就可以吃难吃的英国下午茶。”他从驾驶椅上背着身,用手比划着爬升和下降,用皱得像苦瓜一样的表情表示他对英国茶的态度。我想用一个玩笑回报他的幽默,但一直看着舷窗外的不辣快乐地打断了我。

不辣的表情简直是灿烂的,“要麻他们也跟上来了。”

我从他的位置看到了从c46机尾方向蹿出的一架飞机,轻巧,凶猛,它一直隐藏在云层之后,当笨重的运输机爬离要命的积云时才猛然现身。

我用英文大叫:“战斗机!日本!”

我们的两位驾驶员在这样的恶劣条件中实在已经把反应练得像战斗机飞行员一样,他们听见我喊也看见了我指的方向。机头猛然地往下一沉,他们没有任何缓冲过程地企图再钻进云层。那架轻巧的零式战机翩飞了过来,从机尾下方掠过时它开始开火。

简陋的货舱上陡然开了几个孔眼,我看着一个人猛然震颤了一下,然后软在蛇屁股身上,十二点七毫米的机枪那一梭子干掉了我们货舱里的几个人,但因为站得太拥挤了他们甚至没能倒下。

c46再次开始剧烈的震颤,它疯狂地想逃入云层。气流从弹孔中冲了进来,我看着不辣死死抠着刚打出来的弹孔保持稳定,包扎他那只断指的布条已经松脱,在机舱里飘扬着如同一面败军的旗帜。没人喊叫,因为强气流让你根本喊不出声。

在我们钻进云层之前,零式进行了第二次攻击,这回我看见刚才还在跟我胡扯的副驾驶象木偶一样在座椅上挣扎弹跳,血溅满了半个驾驶舱。他的同僚不管不顾,尽一切力量压低机头。

我们被云层淹没,我看着那架零式翩飞上翻脱离了云层,它没打算做大海捞针的徒劳。我只能看见机舱外的茫茫白色,我们以近乎下坠的速度下降。

日本飞机走了,反正今天还有的是我们这样全无抵抗力的目标。

在云层里往下掉时,我想把我们轰上飞机的人会不会帮我寄出遗书。后来看见了地面,我就想,虽然会说英语,但这是我的第一次出国。”

从云中到雾中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但是雾中有着地面,丛林立刻就铺天盖地地来临了,在一次把我们摔得四仰八翻的震动中,驾驶员完成了自杀式的着陆,驾驶窗的玻璃在他眼前碎裂,那老兄往后一仰后就此不动,在我看来是凶多吉少,往下也用不着他了,现在这架飞机已经成为一个惯性体,往下能活下来多少老天爷说了算。

飞机在剧烈的震动中滑行,每一下都教我们快把牙关咬碎。我死死抓着一个固定处,听着外边起落架的折断声和金属蒙皮被像纸样撕开的声音。

终于停了下来,而货舱里一片死寂。我抬起头,拉了一下我身边的一名同僚,他却全无反应——我抬头看着,货舱已经被丛林的枝干撕裂了,他被一根伸进货舱的树枝活活挤死。

然后我想起在我的理论常识中,坠机之后最可怕的是什么。我昏头转向地爬了起来,“要着火啦!跳下去!跳飞机!”

康丫昏昏沉沉对我嚷了回来:“会摔死的!”

“你以为你还在天上吗?”我四处找出口。

他看了眼横担在头上的枝桠,开始猛烈地惊咋起来,“跳飞机跳飞机!着火啦着火啦!”

飞机当时超载装了50多人,现在还剩下30来人,我真高兴看见我们觅食小组的人们因为拥在一起,而避开了毁伤严重的后舱,他们除了一身擦伤淤伤外基本完好。门早打不开了,但货舱被撕开了比门更大的缝,我们从缝里跳将下去。

当我们从c46的残骸上落入草丛时,看到了那位美国人所做的努力。他曾是想让飞机迫降在空地上的,但在厚重的雾气中根本无法分辩地表,于是在最后关头他选择用枝丛和藤蔓来阻止撞击,飞机在冲至丛林的边缘时被阻止住了,小半截残破的机头露在丛林与空地的边沿,我们跌跌撞撞,七荤八素,从枝丛里扎进空地,然后惊魂未定地看着那架载我们上天堂又下地狱的c46残骸。

它并没有爆炸,但是我们却听到爆炸声。我们下意识地躲避,然后才发现爆炸不是来自飞机残骸,而是来自我们背后的雾气之中-那是枪声炮声,和一种,比如说吧,把弹药库点着的声音。

我们茫然地看着身后的雾气,就像我们刚才茫然看着身前的雾气,直到听见美式威利斯吉普的引擎声。我们往前走了几步,便看到一辆吉普冲破雾气不紧不慢地驶来,车上坐着两个同样不紧不慢的英国军人。

阿译大概觉得礼貌更适合这样的外交场合,于是以一种中国式的拘谨微微鞠了一躬,“先生们好。”

但是那两位都是带着武器的,于是立刻有了一支李恩斯菲尔德步枪和一支司登式冲锋枪指着我们。

“我们是朋友。”我用英语说,我说这话时着实有点脸红,因为无论如何不该出现一支只拥有裤衩的军队,“中国军队。”

枪倒是放下来了,车继续往前驶。

我追着他们问:“我们是迫降的!这是在哪儿?”

车驶过我们一段才停下的,车上的英国人用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看着我们,那种活死人一样的漠不关心是如此熟悉,不但没有关心,连好奇也没有——通常我们也用那种态度对待彼此。

英国人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地说:“亚细亚啊,这该死的丛林难道会是欧罗巴吗?”

我笑不出来,从那几位一丝不苟的表情上来看他们也没认为这是玩笑,玩笑是要和地位平等的人开的,所以他们不和我们开玩笑——幸亏他们的司机觉得我们的差距还没差到完全不可以对话。

他说:“你们降错地方了。”

我真的很想笑,那种很想笑但表现出来是一种像哭的表情,“我同意。可我们是迫降,我们被日本人打下来的。”

“机场在十一点半方向八公里。”那说急倒毫不掩饰他的愤怒,“你们总是搞错地方。”

我身边的阿译下意识地看表,但是显然他只能看到他的手腕。我把他的手腕打了下来。

我耐心地说:“尊敬的先生,只需要一个单词,您就可以让一群迷路的人知道他们的位置。”

那位尊敬的先生驱动了车,冷淡地说:“看你们的地图。”

他那样理直气壮,以至我不得不看了一眼我仅有的一条裤衩,以确定那里边确实没藏着一份高比例军用地图,而我抬头的时候那辆车已经驱动。

“您从哪儿看出我身上藏了包括地图在内的整座仓库?——我们他妈的在哪儿?!”我根本顾不得外交礼仪了。

那辆车扬长而去了,你礼貌或者无礼对他们都是无关紧要的,他们只丢下一个死样活气回答:“我们在撤退。”

阿译问我:“他们说什么?”

我狂怒地挥了挥手,“说他们已经死了!不问活人的琐碎!”我捡起一截树枝照着吞没了那辆车的茫茫雾气扔了过去,显然不可能命中,我只好听着遥远的爆炸中,恶毒地臆想着两位活死人大爷已经被流弹命中。

被我提醒到的郝兽医忽然跳了起来,“没死!嗳呀!他还没死!”

他急急忙忙又向c46的残骸跑了过去,我们不明所已地跟着,当想清楚他要做什么时,我们跑到了他前边。

我们从残骸里把那位奄奄一息的美国飞行员搬了出来,我们尽可能缓解他的痛苦,因为他曾平等地对待过我们,郝兽医尽一切能力救护,可惜只能是一些徒手的急救。

美国人混浊的眼睛终于清亮了一会儿,看了看簇拥在他身周的我们,又看了看雾浊浊的天空。

“去打仗啊。他妈的你们。”他说,然后就死了。我们愣着。

迷龙疑惑地问:“他叨咕啥?”

“他妈的你们,去打仗啊。”我说。

迷龙问我:“……和他妈的谁打?”

我问阿译:“……营座,和他妈的谁打?”

阿译看起来此事完全与他无关一样,也难怪,过很久他才想起他是营座。他总算在军官训练团混过,于是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哦,我先得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烦啦,我们在什么地方?”

我看了他足足几秒,让阿译几乎觉得神秘莫测起来。

“别逼我再说损话了。损人又不利己的。”我咬着牙说。

于是我们沉默。过一会康丫挠了挠头,“有锹的没?”

不辣很奇怪康丫怎么要那玩意儿,“衣服,枪,哪个都比锹要紧啊。要锹做么子?”

康丫瞪眼,“埋了他啊!”

我们瞪着他,因为这个不算自私的建议竟然来自一向只顾自己需要的康丫。

用手刨坑是不可能的,我们最后能做的是把二十多具尸体在林边排开,用拆下的树枝遮盖。

这场进军更像溃败,在不知其然之中我们已经折损近半。死了的安详,活着的倒茫然。我们听康丫的建议简单地料理了死者的后事,无论中国人还是美国人都是一样,他们注定无名无姓地在异国的土地上埋葬。

忙完这件事的迷龙开始尝试着从飞机上找下的一根撬棍。阿译拿着一支从飞行员身上找到的自卫手枪,和我一块在地上画地图。那一帮家伙在用铁片分解从飞机上搬下来的帆布,想为自己找点儿御寒遮身之物。

飞行员曾把我们当人看待,所以我们不扒衣服,他留下的手枪被派给了最高长官阿译。阿译和我成立了临时指挥部,我们想找到十一点半方向八公里外的机场,但这是拿着地图也会迷路的丛林和山峦。

阿译挠着头,我挠着腿,似乎一切又回到收容站昏昏欲睡的无所事事中。

背后传来一句日本话:“你们好。”

我们愕然地回头,看着从雾气里出现的那名日军,他拿着一支跟他一样长的三八式步枪,向我们鞠了一个躬,介乎于友好和羞涩之间的微笑。那货应该是从丛林里钻出来的,一手提着砍山刀,身上的衣服也被荆棘藤蔓撕开了——我们瞪着他,我们惊讶得喘不过气来。

他微笑着叨咕:“缅甸人,朋友。德钦人,掸族人,克钦人,朋友。英国人,中国人,美国人,敌人。”

我们没人听得懂日语,只能傻呵呵地瞪着他,而那位显然也不会说缅语,他已经先入为主地把我们当作缅甸反英武装,于是又鞠了一个躬,并丝毫不带戒心地打算从我们中间通过,他甚至又哈了哈腰希望我们让一让。

缅甸人反英反了上百年,日军嚷着解放缅甸进入缅甸,于是缅甸人连带着把中美英同盟一块反了,几月后他们开始反抗继英国之后侵占他们国土的日本人。

现在我们这副尊容被他当作友军,因为看上去我们在打劫美国飞机,而且常年出没丛林的人确实不怎么爱穿衣服。”

“你姥姥!”随着怒骂,迷龙一撬棍把那个日本人拍死了,然后从尸骸身上拿过了步枪挂在自己肩上,接着开始扒那日军的衣服,信奉着一个人的就是大家的这种逻辑,我们都过去扒那日军的衣服。

一发子弹从我们这帮食腐动物头上飞过,我们抬头,看见从丛林里钻出的又一个日本人,迷龙站起来打算再拍死一个,但我们接着看见的是仍在与枝叶与藤蔓纠缠不清的又十多个日军。开枪的日军一脸不善的神情,那是自然,因为我们正在扒他们的斥候。

日军远远喝道:“你们在干什么?”

迷龙枪仍背在背上,挥了一下撬棍做出一个攻击姿势,我以为他要冒死上去拍死一个了,但结果他是以进为退地撒腿就跑。

康丫叫道:“跑啊!”

我很想为他这句话抽他,但迷龙一马当先,康丫奋起直追,众人已经一溃如沙,我只能拖着一条腿希望不要跑成最后一个。阿译用一种惊讶之极的表情看了我一眼,然后跑在我之前,当我已经快落在最后一个时,郝兽医和不辣一边一个架起了我,我们沿着林边奔跑。

康丫那一声鬼叫和我们这通跑已经让日军完全醒过味来。“中国人!(日语)”“射击!(日语)”这样的吆喝声在身后此起彼伏,他们开始射击,落在最后的几个同僚一头栽倒。我们开始插斜道往林子里钻。

林中的那条羊肠小径在我眼前直晃荡,我的腿痛得象要爆炸,痛出的冷汗涩得我视线模糊。我身边的郝兽医和不辣也在气喘如牛,长期饥馑让我们的体力根本不堪这样的狂奔。

我们三个猛然绊倒在什么东西上边,我飞跌出去的时候把自己摔得两眼发黑。我被一个人扶起来,那是阿译,同时我视线昏沉地看了一下那个绊倒我的东西:那是豆饼。

阿译问我:“怎么办?”

“你是营长!你说怎么办?”我反问他。

“你是连长。”阿译居然有脸这么说。

我愕然了一下,看着阿译那张绝对六神无主的脸,刚才他得到斥候的上衣而迷龙得到了裤子,都不合身,但一个有上衣而没裤子的男人看起来绝对比光屁股还要滑稽。而我们周围,所有跑不动的人全瘫在这里等着我的一个办法,那几乎是我们全部。

我说:“分开跑。只能这样。”

“不行。”“那哪成?”“扯犊子呢你。”“不中。”“扯卵谈。”“放屁你。”这种天南地北的否决语在同一秒钟之内蹦了出来,来自阿译,来自郝兽医,来自迷龙,来自豆饼,来自不辣,来自康丫,来自所有人。谁曾被五湖四海同时否定过吗?我只好看着他们发呆。这是我想到能跑掉几个的唯一办法。但是我忘了我们是哑巴牵引着的瞎子,无臂人背着的无腿人,谁也不敢离开谁。我们的上峰把我们成捆地计算,我们自己也把自己当人捆子。

我看了看他们,说“那就打。没时间了。”

阿译问:“那怎么打?”

我瞪了阿译一眼,碰上这样一个一切问题都扔给你的上司也真就欠上吊了,“他们打仗步兵前,火力支援后。又是雾又是林子的,机枪掷弹筒不好打的。别怕死,扑上去抢前边步兵的枪。”

于是阿译像木偶一样向众人重复:“别怕死,上去抢枪。”

我看着所有人木头一样仍呆在原地,不好踢阿译我只好狠踢了康丫,“再蹲这就永远用不着怕死了!都藏起来!”

这群残兵散勇总算是明白了,往茂密的枝丛里去找躲藏的地方。我拉了一把阿译,看着他的枪——冲上去的时候我需要那玩意儿。阿译看了我一眼钻进枝丛,他装傻充楞当没看见。我又看了眼迷龙,他总算把撬棍插回腰上而把步枪拿在手上。

我需要那枝枪,它是我进攻的武器,但就像我需要阿译的手表一样,他不给我——尽管在他手上,那只是让他觉得自己还算安全的工具。”

于是我只好一脸失败样儿地去找我的窝藏之地。

追赶我们的日军终于在林径上出现,正像我以往经验中的一样,他们拉的是三角队形,轻装步兵在前方搜索,一组轻机枪和一组掷弹筒在后边掩护。我只能看到第一个轻装组,另外的支援兵都在林中和雾里,我们看不见他们就像他们看不见我们一样。

卢沟桥响枪时我弃学,徐州会战时我从军,四年来败战无数却屡屡逃生,逃到后来我很愤怒,飞机坦克没有咱不说它,对方步兵战术的僵化死板像是得了阿译的亲传。一万年不变的三角队形在丛林和大雾中居然照用,火力兵力都被分散,打过半年仗的中国兵都会说找死了。

但败的仍然是我们。直败到有一天,我只好想,是我们自己出了问题。”

那几个排头的日本兵在狭窄的羊肠小径上仍坚持着三角队形,困扰我们的丛林和大雾同样在困扰他们,藤条缠住了脚,在枝叶上碰出了响动,诸如此类。远处快被雾气遮没了的枝丛里,他们的支援火力终于呈现为模糊的影子。我的注意力被排头日军刺刀尖上滴下的鲜血吸引,那显然来自我某个落后被杀的同僚。

我回头看了一眼蹲在枝丛中冒着冷汗的阿译,开始缓慢地移动,几个前锋的同僚和我一起移动,我把我们调整到与日军支援火力呈直线的位置,而那个排头的三角型是中间点。

我低声和我身边的人耳语:“这边上。他们挡住了机枪。”我同时看了一眼身后的阿译,发现他拿着枪的手在颤抖。“瞄稳了。别打着自己人。”说完之后,我再无暇关注他。

我很早就明白,当没得选择时,中国人并不怕死,我在我的同僚背上拍击了一下,我们的前锋已经向几米开外的那几个步兵扑去,日军开枪,枪法倒是奇准,两支枪命中一个中国兵,一支枪命中另一个,但这边也是真不怕死,我被双枪齐中的同僚倒下了,挨了一枪的那个仍扑了上去,他被日军用刺刀捅入了身体,但也用身体滞留着对方的刀尖。

我是扑上去的第三个,当我抓着一块尖石跃起时,一根弹起的枝条狠狠抽在我的腿伤上,我痛得一下跪了下来,第四个和第五个同僚从我身边跃过。此时我听见一声尖厉的枪声,那发子弹贴着我的耳朵划过,我的发根都彻底被燎焦了,毫无疑问它打的是我,同样毫无疑问,它来自我的后方。

我回头,阿译双手持着他的手枪,他抖得不像话,枪口对着我,“不许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愤怒地看着他,阿译畏缩了一下,但枪并没放下,“……我在督战。”

他吓疯了,他下辈子该投胎做蝴蝶或者花树。我们已经完蛋,我们出了问题。

我回头看我们的战场,第四个兵已经饮弹身亡,第五个兵正被两名日本兵合力捅死,最要命的是第二个三角已经从直线转为侧翼,机枪火力横穿丛林,断绝了我们再扑上去的任何企图。

我转回了身,喊:“跑!跑!”

阿译的枪仍瞄着我,忽然清醒了似的打了个突,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逃跑了,同时带跑了绝大部分人坚持下去的勇气,他的身后跟上了一大群。

我艰难地跟随拔步,看见迷龙瞄着我,他开枪,打死了正追到我身后要给我一刺刀的日本兵——我们唯一的斩获。

迷龙大骂:“跟你们一伙还不如跟耗子认亲家!”但是他还是冲过来两步拽上了我,那家伙力气非人,我瘸都比原来瘸得快了一倍。

我们再度仓惶逃离,日军的掷弹筒和歪把子在追击中都无法大展拳脚,但是步枪的射击中我身边的又一个倒霉蛋倒下——我们的处境比刚才更妙了。

我在狂奔中瞪着林子尽头透出的一点微光,阿译跑在最前,光着腿,日军斥候的上衣在他身上如同张开的乌鸦翅膀,一堆被恐惧左右的家伙追随在盲目的阿译之后。

我被迷龙拖拽着,使出挣命的力气对阿译大叫:“别跑出林子!你他妈找死!”但是那家伙头也不回,以少有的果敢跑出了林子。我只好向其他家伙嚷嚷:“由他去死!往林子里跑!”

可追击的子弹从林子里射来,他们像被牧羊犬咬到的羊群一样追着阿译跑。

我也只好紧随其后跑出了丛林,并且弄明白了阿译为什么亡命地跑向他正跑去的地方——雾气中有火光,因为火烧着,影影绰绰映出火光下的建筑剪影。

我拼劲力气大喊:“别往有火的地方跑!你们嫌小日本枪打得不够准?”

一点儿用也没有,在迷雾和恐怖中他们毫不犹豫跑向他们不知所以然的灯塔。我绝望地站住了,喘了口气,顺便大骂一句:“王八营长!犊子督战!”

阿译回望了我一眼,继续冲向他的光明,也就是说我刚才的嚷嚷他全都听见了,只是他完全放弃看思考——一发追踵而来的子弹几乎打掉迷龙的脚后跟,迷龙跳了起来,拉着我继续这场亡命的长跑。

终于我看清了阿译他们寻找到了什么:林边空地上的两栋简易建筑。两栋都在烧着,一栋火小一点儿,一栋火大一点儿,火大的那栋烧得噼里啪啦地正在爆炸,火小一点儿的那栋旁边,两个英国兵正在试图让它烧得跟另栋一样大,他们的工作已经将完,三加仑的汽油桶已经连桶扔在了屋边,他们正在上车。

我用英文喊过去:“站住!”

尽管没着意瞄准,他们着实是向我们开枪了,我们胡乱地躲避,没打中什么,但堵住了我们任何逃跑的可能。

“该死的缅甸佬!”英国兵边骂边发动了汽车,像我们所遇见的第一辆英国车一样,瞬间便没入了雾气。我清楚地看到骂我们的那个英国人对着我们用手指在颈下划过,吐出了舌头。

日军的影子在我们身后的雾气中隐约地出现,机枪的火力扫射过来。我们在原地没动,,他们现在终于可以使用他们设计蹩脚的歪把子机枪。又一个人倒地了,阿译们再次拔步。

我声嘶力竭地叫:“分开跑!别进屋!我求……”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魂飞魄散的他们根本没勇气去冲越日军那条有组织的射杀线,阿译一头扎进还没烧得太狠的屋里,其他人也都扎进屋里,于是我的最后一次嚎叫也变成了嘟囔:“……你们。”

那栋火大的房子烧得发生了一次小型的爆炸,什么东西烧得哧哧乱窜,像是刚点上就被人给踢倒的一个大号烟花。

迷龙大骂,他手上挨了一下,于是他不管三七二十几,把我也拖进了屋里。

这栋房子的结构非常简单,单层,几乎就是用单层水泥板搭的,它明显是源自某些只想偷懒的英国工兵,而非缅甸人的设计,有一条折了个弯的走廊,分出了很多单独的房间,像是个简易营房。

冲进这里的人便在地上瘫了一堆,阿译几个体质虚的已经跑得哇哇地呕吐。迷龙把我扔在他们中间,叫骂连天地对门外的迷雾里开了一枪,那最多算扬刀立威而已,根本不可能命中。

我不再管他们,径直冲向里边,我想找一个出口,但只找到一堵死墙,我瞪了半晌那堵墙也没在上边瞪出一个出口来,我砸了砸这建筑里的几扇门,它们干脆是那种包了薄铁皮的玩意儿,无一例外地锁着,我确信凭我的力量无法打开它。

我蹒跚地回去属于我的人群,被燃烧中弥漫了这建筑的烟雾呛得咳嗽着,也听着来自隔壁建筑的爆炸和尖啸。阿译们在那又呕吐又咳嗽地把自己整治得够呛,有人在做和我曾做过的徒劳,砸门。

我靠在旁边的墙上,待了一会儿后开始大笑。

阿译用一种知道做错了事的哀怜眼神看着我,那真叫我受不了。

我边笑边说:“你真行,真行。滇缅人的房子都是四通八达,你偏就能找到一栋只有一个门的英国仓库。”

醒过神来的阿译现在想亡羊补牢,他挥舞着手枪,“准备防御!”

“来不及啦。你打过仗吗?你知不知道我们败了的时候就好像受惊的绵羊,顾头不顾腚扎个自以为安全的地方,然后叫人圈起来杀?”我失望地都不想跟阿译说话了。

阿译还想维持着他的身份,挥着枪说:“你不要动摇军心!”

“再给我一枪啊——别挥那枪啦,又不是你们训练团的教鞭,要走火的!”我说。

他现在清醒些了,不会乱挥枪,也没打算再给我一枪,但他向其他人招呼:“跟我来!冲出去!”

“弟兄们,让他先走十秒再上。”我在背后大声说。

好了,现在大家都相对冷静了,于是不再死跟着阿译跑了,也用不着十秒钟,阿译刚冲到门口就被几支精确已久的步枪盖了回来,郝兽医亡命地抢上去,拖回一个脑子慢到跟阿译跑的兵——那位现在已经成了伤兵。

迷龙骂着,冲到门边举起我们仅有的一支步枪向外瞄准,他根本看不见雾气里的日军,只有远处的雾霭和近处的火焰。

我推开了那个勇猛的家伙,用来轰他的是机枪的弹雨和一枚失近的手炮弹,三角阵的那两个角一起发动,机枪在他刚站的地方锄出一排坑,炮弹在门外炸出一片烟尘。气浪把我们俩掀了回来。

我们狼狈地回到相对安全处。迷龙吐着嘴里的沙土,他居然被炸得有些服气,“小个子狠啊。从东北到西南,这小炸弹还越扔越准了。”

不辣居然有点儿得意:“小个子就是狠。”

蛇屁股扫他的兴,“他说的是小日本。”

不辣丧气地吐口水,“呸呸。”

我不想说话,我看着阿译,阿译坐回了他冲之前所呆的地方,他看了我一眼又低头,因为我的眼神很恶毒。

我决定不放过他,“被封住了,营座。你跑进来的时候没想过?头上烧得火光冲天,眼珠子熏得快掉出来了,你看不见他们,他们看着你,你们跑出去比个固定靶还好打,因为你是瞎子。我们可以休息了,他们不会进来,他们现在连子弹都想省了。房顶很快就烧通,这里塌了,简单死啦,简单死我们啦。”

阿译再没说我动摇军心,但郝兽医把我拉开了,我坐了下来。

终于结束了,活着这件事情。我的遗书到不到得了没啥关系,我庆幸我曾绵尽薄力让家人南迁,去了一块暂时还算安全的地方。父亲并不爱我,母爱也不适合一个愤世嫉俗的男人,未婚妻文黛也将会很快嫁人。我希望她不要嫁给一个汉奸——但是那关我什么事呢?”

我从裤衩里掏出了药瓶,登机时我用绳子把它们绑在裤衩里。我看了看瓶里,又看看周围,众生在临终前的沮丧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于是我又看着药瓶——我还有四颗磺胺。

我把那四颗药全倒在手掌上,团弄着,这是我最后拥有的东西。嚼掉了它,嚼掉了我和世界最后的联系。

我把它们全放进了嘴里,嚼着,很苦,药味可称辛烈。

郝兽医看着我嚼药时扭曲的表情,提醒我:“吃太多了。这药反应大。”

我乐了,“你这时候还装什么医生?”

郝兽医说:“我就是医生。”

“我要是蠢得什么都信了,就会信你是医生。”

“你不会用最后的时间来跟我打嘴仗的。”

“我就是要用最后的时间来跟你打嘴仗。”

但是他不理我,他和阿译耳语,阿译从衣服上撕下了一些布给他,他去包扎那个跟着阿译冲击未遂的伤员。

我看着他们忙活,不忘自己的刻薄本色,“以后我们的墓碑上写着,他们有一条裤衩——如果我们有碑的话。”

他们无动于衷,我嘴再损也损不过即将来临的死亡。

我们出去不得的门就在一支歪把子机枪的准星之下,那枝枪架在树杈上,封锁我们的日军连拿枪的力气也都省了。

我们相邻的建筑发生了一次更大规模的爆炸,一角屋顶被炸飞了。我们所在的地方冒着烟,烟与雾绞在一起,冒着火,让我们像在黑夜中呆在一座灯塔之下。

远远的有汽车的引擎声。

我们都在呆呆地等着这房子坍塌,没人在哭但又每个人都在哭,因为烟雾已经彻底弥漫了这栋建筑,每个人都在咳着流泪。

康丫居然还在跟人要东西,不过这次他要的比较特别,“有种的没?给我一枪得了。”

迷龙站起来说:“好啊好啊,我喜欢痛快人。”

他说成那是真成,拿着步枪就瞄住了康丫的脑袋。康丫倒也冷静,仔细端详了一下枪口,说:“算了算了。”

迷龙为之气结,“你崩死我得了!谁能痛快点儿?”

他气不过,迷龙气不过的时候一向觉得得做点儿什么,他去砸门,拿枪托砸不开索性拿肩膀撞,我们看着他的徒劳,那家伙从门上被弹回来。

蛇屁股劝阻他:“弄不开的,我试过。”

不辣更实际,“弄开也没用,这屋子没窗。”

但迷龙发了邪劲,他又猛撞了一次,又被弹回来,他肩膀上已经明显地肿了一块,那家伙操起枪,对着锁头砰砰地来了两枪,再撞,再被弹回来。

“东三省要以后就姓了日,你他妈就给我开不开!”迷龙发狠了。

真是疯子自有疯子的招,我们看着他一头扑了过去,那扇薄铁包着的门居然直直地倒下,连门枢都被他撞脱了,迷龙一头扎了进去,我们听着来自里边的木头碎裂声。

我们从那堆木箱碎片中把迷龙拽出来,那家伙还有点儿发晕。我们打量着这间被他撞开的房间,这地方像它的外观一样,明显是英军的一个简易仓库,这间屋大半物资已经被搬空,迷龙撞进来正好撞在剩余的那半角物资上——某些对东方很有雅兴的英国军官收罗的缅锦一类的,用木箱草草盛着,现在那些木箱已经被迷龙撞塌撞碎,郝兽医好心地给迷龙拔着扎在身上的木刺。

蛇屁股抱怨,“什么有用的都没得。”

不辣看着同样透进这屋的烟雾和火苗,提醒道:“把门装回去!一点就呼呼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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